一、《乡恋》问世
1979年12月21日深夜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棚里,电视风光片《三峡传说》的插曲已经五易其稿,让老百姓都能唱、都爱唱是创作者们最初的想法,已经完成的《思乡曲》优美动听,但曲高和寡,一般老百姓唱不了。时任中央电视台制作部主任的宋培福、总录音师曾文济、编剧马靖华、作曲家张丕基决定全部推翻重写,李谷一录完最后一版《思乡曲》后返回中央乐团住处。马靖华留在办公室连夜赶写歌词。22日早晨7点多,有人把马靖华重新写好的歌词送到了张丕基的家里,该稿便是现在的《乡恋》。张丕基越看越有感觉,很快有了创作的灵感,半个多小时之后完成了曲子,开始做配器处理,给编曲的定位是要时尚,于是运用了架子鼓、电吉他、电子琴等乐器。12月23日夜晚,大雪纷飞,还是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录音棚里,李谷一真挚、委婉、饱含热泪的演唱,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听得如痴如醉。歌曲结束时,导演马靖华竟然忘记了发出关掉录音设备的指令。 1979年12月31号晚上八点,在《新闻联播》后的黄金时段,中央电视台播出了这部25分钟的电视风光片《三峡传说》,当年电视机可以算是极度奢侈品,还没有进入到寻常百姓家,但优美抒情的《乡恋》不胫而走。1980年1月1日,《文汇报》发出消息说,昨天中央电视台风光片播放的歌曲十分优美,得到大家的喜爱,绝大多数人当时并没有听到李谷一演唱的《乡恋》,都在口口相传。1980年2月初,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以《每周一歌》形式播放了《乡恋》,每天中午12点到12点半,傍晚6点到6点半,整整一周。耳目一新的词、耳目一新的曲、耳目一新的配器、耳目一新的演唱,霎时让《乡恋》迅速在全国掀起了流行的浪潮,同时也把李谷一推到了风口浪尖上,掀起了批判的浪潮。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时代,描述思乡、离情的歌曲基本没有,人们的普遍的认识里,词要写的很革命,曲要写得很响亮,《我的祖国》就是思乡最好的表现形式。恋、美梦、情爱这类触及人们心灵最软处的歌词,过去几十年里几乎没有音乐作品触及,而《乡恋》这首歌里不但把这些让人们脸红心跳,如春心萌动的词汇都一起在歌中迸发出来,谱曲也不再是过去激情的四二、四四拍机械硬节奏,休止符、切分音被不断运用。李谷一的演唱更是将轻声、气声、半声贯穿整首歌曲,情到深处的抽泣腔更加重了依依不舍的离情。
二、《乡恋》遭遇 1980年2月10日,离中国传统节日春节仅剩一周不到,《北京音乐报》首先发表了署名“莫沙”的文章《毫无价值的模仿—评电视片(三峡传说)中的一首插曲》,笔名充满了杀气,文章全盘否定《乡恋》创作,称创作者们“热衷于搞邪门歪道,是安于模仿的懒汉”,“缺乏民族风格,缺乏特定的时代特点,格调和情趣完全不对头,相当的不协调”,“带有浓厚的殖民味道”,文章还将黎锦晖和聂耳做正反例子对照,结尾处用了周总理的教导:“文艺总要有独创精神”,音乐创作要坚持周总理的“三化”指示。如果说还有什么客气之处,只不过没有点马靖华、张丕基、李谷一三人的名字。
1980年的春节,乐坛还发生了一件与李谷一有关的惊天动地的事件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大年初一早上六点的《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》里,公布了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办,《歌曲》杂志社参与组织,在1976年9月至1979年创作流传的歌曲中,完全由全国普通听众投票,评选出了15首群众喜爱的获奖歌曲,李谷一演唱的《妹妹找哥泪花流》、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》、《洁白的羽毛寄深情》和《绒花》上榜,这份榜单现在被称中国当代第一份流行歌曲排行榜。经后来的组织者解密,《妹妹找哥泪花流》当年排行第一,组织者经过部队再投票后,被调整到第二的位置,但也只比第一名《祝酒歌》少了几千张票而已。这份榜单当年在音乐界,在全国也是迅速掀起轩然大波,清一色的抒情歌曲,没有一首是“雄壮曲”。由于评选结果引起争议,原定的《优秀广播歌曲》改名为《听众喜爱的15首歌广播歌曲》。人们在喜庆春节的同时,又在忙碌着对评奖与获奖、唱什么和为谁唱的批判与争论。也许是“15首获奖歌曲”震动的进一步助推。《人民音乐》1980年三月号把主题定为《探讨当前音乐生活中出现的问题》,十多位音乐界名家名人对当时的文艺现象和思潮,从创作、演唱、社会影响等不同角度谈认识和感想,自然是以批评为主,虽多为不点名,但目标明确。其中李凌文中提到“《乡恋》有些不符合王昭君的思想、感情,是否把人物歪曲了?那歌调的气质、情趣和人物的品德个性是否有不够切合的地方?电视片的曲作者、导演可以研究一下”,批评尚显婉转。严伟则直接发表题为《听李谷一唱“乡恋”有感》,文中首先肯定李谷一演唱的《永远不能忘》、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》和《洁白的羽毛寄深情》时的呼吸到吐字、声音的位置到音色、音量的控制和运用,以及感情的表达都有一定的功夫,转而开始大批特批,说《乡恋》叫他大吃一惊,不敢相信是出自李谷一之口。然后从演唱的“呼吸”、“共鸣”、“吐字”、“歌曲处理”四个方面先是肯定李谷一过去的优点,再批在《乡恋》演唱既不适于表现我国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,也不适于作为抒发我国人民丰富多样的内心情感手段。貌似谈得相当的专业,但是无一不用极否定之词。如“呼吸方面,把气息点一下子移到喉头,声音失掉了弹性和色彩,让人听起来觉得木木然醋涩而沙哑”。“共鸣方面,气他腔体一概不用,只剩了口腔,使听者感到索然无味”。“吐字方面,牙关紧咬着,不愿意打开。嘴皮子松松的,没有一点力量。歌词唱的模模糊糊,甚至是光出气,不出字”。“歌曲处理方面,可以说是与歌曲作者比较统一。本来《乡恋》就写得尽是些有气无力的音调,李谷一又在此基础上用了不少大幅度的下滑音,在每个乐句末尾还要突然一断,来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,这样的声音简直就像落满灰尘的一棵盆景那样无精打采,缺乏生气”。文中最后不忘勉励李谷一应该不忘艺术家使命,发扬中华民族优秀的声乐艺术传统,让自己这朵鲜花在舞台上开放的更加鲜艳夺目。 《北京音乐报》继莫沙《毫无价值的模仿后》,又接连几期几乎整版刊登对李谷一演唱《乡恋》的争议,《歌唱小议》中说李谷一每段歌词要用四、五次“大喘气”,比如“只有风儿送去我的深情”,一句里就有“大喘气”三次之多,叮叮咚咚的电子鼓敲得莫名其妙。但很多听众也写信到编辑部支持李谷一创新,比如《要允许模仿》、《亲切感人的抒情歌》、《不必大惊小怪》和《艺术需要真挚的感情》。李谷一本人也在3月25日,李谷一本人也在《北京音乐报》发表《在实践中探索》文章,谈自己对如何丰富民歌的演唱方法的认识,指出轻声和气声的运用是表现歌曲内容和情绪的手段之一,这种手段在西洋唱法和我国戏曲、民歌的演唱中都是存在的,不能简单地说是学自外来的和港台的流行歌曲。但争议之声,特别是来自专家的否定之声不绝于耳,这时候的争议、批评已经无关影片内容,李谷一与《乡恋》化为等号,《乡恋》就是李谷一,李谷一等于《乡恋》。李谷一所在的中央乐团领导让人带话请李谷一“刹车”或者“离团”。1980年5月文联召开的第四届全国音乐创作座谈会上,又对《乡恋》开始新一轮围攻。港、澳、新加坡媒体纷纷报道李谷一被封杀,被暂时请入“冷冻室”,传言其演出机会将会减少、灌新唱片的事被押后、独唱音乐会被叫停。当年的真实际情况是,一方面,在一年多的时间里,报刊上始终热度不减地大量发表对《乡恋》的批评文章, “嗲声嗲气,矫揉造作”,“同咖啡馆、酒吧间、歌舞厅、夜总会等资本主义社会的娱乐生活是一个味道”, “黄色歌女”,“李丽君”,有文章甚至说她是“资产阶级音乐潮流和靡靡之音的典型代表”,是“腐蚀青年人的罪人”,再唱下去会“亡党亡国”。另一方面因为老百姓太喜欢李谷一,对《乡恋》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和支持,几个月里李谷一就收到了1000多封观众的支持信件。有《乡恋》的音像制品就会大卖,中唱的《三峡传说》唱片不断再版,还被试制成第一张立体声唱片发行。太平洋影音公司因为出版李谷一电影电视歌曲专辑《乡恋》被有些媒体指“站在反动立场”,但因销量一再突破,两次获得太平洋影音公司“云雀奖”。在有李谷一演出的舞台上,虽然节目单上不写《乡恋》,但李谷一必须演唱《乡恋》,否则就退不了台。1980年夏天,就在《乡恋》遭到猛烈攻击的时候,李谷一来到天津演出,到谢幕时,激情的观众大声喊“《乡恋》!《乡恋》!”。在上海坐满一万八千人的体育馆,《乡恋》音乐响起,鸦雀无声,人们不愿意放过每一缕悬若游丝的气声,一曲唱罢,银瓶泄底,所有观众起立鼓掌,李谷一绕场挥手,向沸腾的观众告别! 三、《乡恋》解冻
1980年10月8日,《光明日报》发表了邓加荣和理由采写的报道《李谷一与〈乡恋〉》。报道肯定了李谷一在音乐领域的探索,认为这与整个时代改革的方向是吻合的。她的唱法表明了“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”。这篇报道发表后,社会反响强烈,写给记者和李谷一的信,“不出三五天就要装一麻袋”。11月9日,《光明日报》开辟专栏《对李谷一与〈乡恋〉一文的反应》,选登读者来信。一位中学教师在来信中写道:“只准长歌颂雅,不准演员采风,稍一离格,即为异端,这符合艺术发展规律吗?如果天天喊‘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’,而连一首《乡恋》都要打入冷宫,甚至枪毙,恐怕中国歌坛上,就永远只能欣赏‘大海航行靠舵手’了!” 1981年除夕,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迎春联欢会上,事先听说邓小平同志会来观看晚会,李谷一与伴奏乐队商定,领导一到,马上起奏《乡恋》,她要把这首歌唱给小平同志听,让他评评理。遗憾的是,那天邓小平同志没有来。当时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出现时,李谷一毫不犹豫地唱响《乡恋》,博得全场的热烈掌声。 1981年12月,《人民音乐》发表的长篇文章《时代与音乐美的关系及其他》一文中,指责“《李谷一与〈乡恋〉》的社会效果是作者运用夸大、歪曲事实的手法取得的”。 自1979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《歌曲》杂志社组织的,完全由普通群众投票产生获奖歌曲活动后的几年里,全国性的评奖活动虽然都是冠名“群众喜爱的”,但都是在听众投票的基础上,再由专家评委推荐后获奖。作曲家谷建芬在一次访谈中回忆道:《乡恋》得到超过15万张选票,获得了第一名,但因为争议被取消获奖资格。 官媒不播,台下照唱,对于这种争锋相对的现象,当年著名词作家乔羽对曲作者张丕基说:“《乡恋》的争论是文艺界的凡是派和改革派的争论”。 《乡恋》真正解冻是在1983年中央电视台的首届春节联欢晚会。当年的导演黄一鹤以警车开路、不影响李谷一大年初一登上深圳舞台为承诺,中央乐团才答应放李谷一参加央视演出。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在现场设置了四部点播电话,接听全国老百姓点播节目。从节目一开始,就不断接到要求李谷一演唱《乡恋》电话,当无数点播《乡恋》的纸条被一再送到当时的广播电影电视部部长吴冷西面前时,这位部长在冒着汗、跺着脚决定让李谷一演唱《乡恋》,此时整台晚会只剩了两三个应景的群体表演终场节目,舞台上的李谷一也已经演唱了八首歌曲,当听到接着演唱《乡恋》时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万千感慨一下子涌上心头,音乐响起,已是泪水满眶……
视频1:1984年在上海接受采访和演出
视频2:1984年演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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